杀猪盘：“真爱屠宰场”被“宰杀”的爱情

网络交友背后的“真爱屠宰场”

2021伊始，人们在朋友圈更新的新年计划中，恋爱总是占据固定席位。但真正将面对一段亲密关系时，问题总是多多：

是否应该向对方毫无保留地打开自己？

是否要给予对方完全信任？

是否能不带理智，全身心投入这段感情中？

2020年的末尾，《今日说法》更新了一个特别的案件，正与爱情中的“信任与欺骗”有关。

小周，一个在安徽合肥做厨师的普通男孩，和大部分90后一样，为了生计奔波，很少有在外结交新朋友的机会。随着年龄增长，多年单身的他也希望能有个人一起抱团取暖。于是某个深夜，他怀揣着脱单的希望下好了交友软件。

脱单的路似乎比他想象中更简单一点，在APP左滑右滑的匹配机制下，很快他和一个重庆女孩陈某速配成功。对方比他想象中更急切一些，两人很快加上好友，迅速开启热聊。

在陈某描述里，她是个家境殷实，感情经历少的单纯女孩，玩交友软件只是偶然。虽然在外工作几年，但年轻的小周事业上还没有取得他想象中的成功，面对不门当户对的陈某，他偶尔会流露出自卑。

可陈某并没有对他表现出嫌弃，而是描绘了两人的美好未来，“一起开一家餐馆，你就是主厨”；也会安慰他不要着急，还对他表现出百般崇拜，鼓励他“你可以自食其力，工作能力也很强，真的很厉害”。

这些暖心的话，对独自在外打拼的人而言是雪中送炭，没人能逃脱这样的温柔。于是一个多月后，小周主动告白，他知道网络不一定靠谱，但他相信她，也相信命运的安排。

两人确定关系后，日常并未太多变化，空闲时间被两人聊天填满。女友是个要求不多的人，每逢节假日小周给她发的红包，陈某都坚决不收。这让小周更对女友满意与心疼，也更想为她做点什么。

后来，陈某告诉小周，其实她一直在玩一款恋爱游戏，好希望小周能陪她一起玩，这是她唯一的要求，“你不陪我玩游戏，怎么证明爱我？”

终于找到突破口的小周立刻点开女友发送的链接，和她在游戏里洞房花烛共度良宵，甚至拥有两人的“宝宝”。两人关系虽然因为游戏变得更亲密，但每一次活动，都需要大量充值，短短五天时间，小周就把两万多元的存款都投在游戏上，给女友送花，租“婚房”等等。

存款清零了，囊中羞涩的小周不好意思地告诉女友，自己暂时没钱续玩，可以先不送礼物吗？陈某这次不再善解人意，她以分手要挟，让他去借钱充值。小周陷入两难境地，他舍不得女友和他们聊过的未来，但又觉得借贷不是好事。

犹豫中，女友告诉他自己选择退一步——她发给小周航班信息，告诉他自己已经来到合肥，只要在游戏给她送1314朵玫瑰，就可以知道她住在哪个房间号。而这份礼物的代价，是一万多现金。

小周更加发愁，问陈某有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们以后日子还很长，没必要因为一场游戏搞到这副局面，而陈某给他的回答是——拉黑删除。

小周一直以为这只是一场失败的网恋，是自己物质条件不够才造成两人分离，直到几个月后重庆警方联系他，他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实际上他的重庆女友不仅所有身份信息是假的，连性别都是假的。“她”背后隐藏的，是一个成员多达84人的大型诈骗团伙。这个组织90%以上成员都为男性，每个窝点只保留一两名女性成员，负责在受害者要求视频或者语音时出现。

他们利用网络上下载的美女照片、视频冒充“白富美”一次性联络多人，引诱年轻男子上钩，以暧昧的话术和不收红包的表现成功骗取2000多人的信任去注册充值游戏。因为游戏充值被大多数人看做正常消费的事，所以多数人即使“分手”也不会追究，直至被抓获，涉案金额已高达500余万元。

得知真相的小周用一个词表达自己的心情，恶心。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耗光积蓄博一笑的佳人实际上是个抠脚大汉，一腔热情全都错付。和他一样的人并不少，很多人甚至接到警察通知都不相信自己被骗财骗感情，那些失意时的慰藉，那些互诉衷肠的心动，竟然全是假的。

最后几千个受害者里，只有20多人愿意到场作证。

在快节奏的社会生活中，想要获取亲密关系，打破社交闭环的互联网承担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各类目APP中以井喷速度上线的交友模块都在帮助人们通过碎片化时间中认识。

人们在网络交友，本意是可以免于外界干扰，免于距离隔阂，从心接近。但这样仅凭语音文字照片来相识的过程，正巧给有心之人下套的机会。他们通过两性之间的吸引迅速拉近距离，骗取信任后再要求其心甘情愿充当提款机。

因为诈骗手法低劣又容易得手，这些感情骗子们专门创造了一个恶劣的名词来指代它——“杀猪盘”。

顾名思义，有“杀”必有“养”。养的是什么呢？在诈骗团伙的内部黑话里，被锁定的目标就是被圈养等待屠宰的“猪”。“猪槽/猪圈”是用来筛选受害者的社交平台工具，给“猪”们投喂的“猪饲料”是一对一创造的剧本话术和化名“菠菜”的博彩，幕后操盘的骗子们则自称“菜农/屠夫”。

和普通电信诈骗不同，“杀猪盘”更具迷惑性，不好识破，骗子会准备好完善的人设和你慢慢周旋，培养感情，放长线“养猪”。直到你对他足够信任，才会利用感情控制你到假投资网站或博彩网站借贷投资充值，迅速收割。

往往养的时间越久，杀得越狠，当你还沉浸在TA给你描绘的美好未来中时，他们已经悄然撤退只留下空荡荡的账户和一地债务。

完美恋人布下的“陷阱”

在“杀猪盘”的受害者中，小周已经算是最幸运的一类，他们还保持最后一点理智，没有继续用借贷来维持“恋爱”。

我认识的网友“兔子”，和我聊起他做反诈骗志愿者所见过的案例，每一个都令人长叹。很多时候，他在对方与这些感情骗子接触初期就开始拿出种种案例极力劝阻，但很遗憾，大多数时候Ta们还是会被引入深渊，其中很多都是女性。

“她们有人离异，有人被催婚多年，有人经历过不好的恋人而封闭自己…因为受过伤害，不相信感情，再看见愿意无底线包容她们的’暖男’身上那种反差，就更容易动心。一直吃苦的人只要尝过一点甜，很难拒绝不上瘾。”

让他印象很深的一个是大概去年十月，一个因为连续十六次相亲失败的女生S。

S的条件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差，在小县城里有稳定工作，也有积蓄。但面对周围迅速进入婚姻的朋友们以及自己长久无法遇见理想对象的现状，她开始慌了，拜托周围的人多多介绍。

然而现实比她想象中难，相亲对象们一个合眼缘的都没有，外貌、谈吐、工作能力等各方面不过关。被骗子盯上那天，是她心态崩溃下上豆瓣发帖，劝说众人尽早恋爱结婚。

她吐露着自己对年龄的焦虑，对婚姻的不自信。

“我刚满28岁…我知道我这样尴尬的年龄不应该再挑了，但我说服不了自己接受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度过余生。”

也痛恨自己当初错过机会没有早早寻找高质量的另一半，不看好自己现在的男人缘。

“我确实没被人真正付出心思地追求过，可能我长相能力性格真的不咋样吧。”

“现在小城市相亲的行情，要做好提升自己的准备。”

最后在焦虑之下，还是怀着一点对浪漫的期待。“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

然而S的贴子并没有得到网友认同，她们告诉她，不要因为年龄焦虑，也不要把结婚当成人生一定要做的事，这样着急脱单的情绪很容易被骗。被打击的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现实更加冷漠。

也是这时，她认识了男生V。V通过豆瓣联系她，表示自己看到她的帖子有同样感触，对亲密关系相当抱有希望却苦于身边没有合适的人。终于遇见同道中人，S有些开心，回应了他的私信。

V比S想象中更绅士，他会安抚她的焦虑情绪，告诉她以后不会再孤单寂寞，也会对她嘘寒问暖，两人经常一聊一整天，从兴趣爱好到观影都有许多共同点。S也有想过V是否不靠谱，但他的主页上，从位置信息到相册、状态都展示出他是个有生活情趣，受过良好教育的“好人”。

等两人熟络后，V还和她分享“别人都不知道的惨痛经历”。因此，S觉得自己终于遇见对的人，这是她第一次体验别人用心花时间对待的感觉。

尔后两人聊到未来，V告诉S，其实他能财务自由其实都是靠自己这些年进行投资，而最近他发现并尝试过的投资平台漏洞，一定可以让彼此大赚一笔，这样两人未来就更加明朗。

面对对方主动邀请并且展示他的投资收益后，S决定冒冒险，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果然投资后没几天，她提现的钱超出预估，尝到甜头的S开始和V一起投资。虽然她存款只有3万，但在V的鼓励下，她借了大笔贷款，继续投入。

等投第三笔钱时，S在那个投资平台已经无法提现，但是V告诉女生，自己也借了很多钱充值在这个平台上，让她相信他。这时V并没有原来那样的好脾气，只要S表示质疑，就开始发脾气让她不敢抱有疑问。

“拉黑我的前两天他语气越来越暴躁，但我心里越绝望就越觉得他是我获得重生的唯一救命稻草，天真以为只有依靠他才能把我的钱提现出来。”

S不知道，其实挥向她的“屠刀”早已蓄势待发。距离她发劝婚贴25天后，V消失了，豆瓣账号注销，与此同时她的3万积蓄，22万贷款全部被卷走。

最后她绝望地修改了帖子，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已经报警，但大概率追不回，要不吃不喝不逾期3年以上才能还清欠款。”

有备而来的“屠夫”

S已经封贴退出豆瓣，但她发的劝婚和被骗两个帖子下，仍有源源不断的新回复。有人劝说众人以她为鉴，有人分析前因后果找出她被骗的线索，更多人是略带嘲讽地谈论她的天真幼稚。

近两年，“杀猪盘”被屡屡提起，不仅仅因为他们诈骗手法低劣，且追回难度大。他们往往给人以希望，让他们鼓起勇气去寻找能够靠近的灵魂，最后却狠狠打碎真心，用现实把他们再一次击倒。

更残酷的是，明明被骗的人是受害者，却难免不成为众矢之的。每当一件“杀猪盘”诈骗案被报道，围观看客们的评价不外乎“贪心没好下场”、“居然还有人相信网恋”……事件当事人承受的打击不仅来自于承受巨额债务的压力，更多是外界眼光及自我内心的谴责。

被骗真的只是因为他们太容易相信别人吗？有受害者决定反击，他们通过寻找律师、与黑客追查博彩网站后台等方式寻找诈骗团伙窝点。等真的进入这个欺诈世界，才发现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

微博“杀猪盘受害者联盟”背后运营者，潮州的陈凡是其中之一。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的采访中，他告诉记者，自己“17年5月被收割，算是国内最早一批杀猪盘的受害者”。在此之前，做了4年生意的他存款百万，家里新房也建起来，事业有成，只欠女友。

于是他开始玩探探，认识自称服装店老板的“琳琳”，两人很快进入热恋。一个月后，琳琳告诉陈凡自己在玩猜数字的投注游戏，邀请他一起玩。和大多数“杀猪盘”开始时一样，陈凡押什么中什么，提现也很迅速。但逐渐幸运之神不再眷顾他，为了逆转局势，他不间断往博彩游戏中投注，“1倍不中投3倍，再不中投9倍……”以此类推，每次不中就要在前一个倍数上乘以3。

直到收手时，陈凡已经投入60余万，家里房子卖了依旧不够他抵债，想报警却差点卷入涉嫌非法赌博中，重新工作，挣的钱还抵不上欠债利息。眼见“杀猪盘”把自己生活完全瓦解，陈凡在18年4月决定奔赴菲律宾揪出诈骗团伙。

但结果是，他发现太难了。

在东南亚，中国人组成的“杀猪团伙”多而隐蔽，从开盘骗局到建立假网站再到收盘走人每个流程已经形成流水线作业，对于团队的安保措施也很严格，没有身份证和凭证根本无法进出窝点。加之东南亚对博彩网站的开放态度，想报警令其得到法律制裁几乎不可能。

根据警方19年查获的菲律宾“杀猪盘”犯罪团伙厚达80页的内部资料——《最新杀猪攻略》来看，每个受害者面对的其实是至少四人以上小团队流水线合作，每个人在进行诈骗前已经经过一周乃至一个月的洗脑培训，行为逻辑缜密，很难找出漏洞。

他们内部分工明确，供料组根据筛选资料，利用爬虫数据获取或者购买婚恋网站用户资料，也会在社交论坛上物色合适对象及人设素材给话务组（键盘手），主要将急需脱单的单身青年、离异后渴望重组家庭的中年男女、意图出轨的潜在婚外恋者或是同性恋人群作为第一选择目标。

添加受害者微信后，话务组将根据对方身上的标签——年龄、地域、工作、兴趣爱好、收入等进行形象包装，制定相应话术精准诈骗。每个键盘手在开始聊天前都会给自己的人设编一整套细节故事，小到小名叫什么，大到成长往事、坎坷的感情经历。

通过已经设定好的基本话术，话务组会逐渐对受害者提供高情绪价值获取信任和经济隐私，表达爱意，一般这个周期在半个月至20天之间，等让受害者放松警惕后，再暗示自己有投资或博彩习惯，或是了解网站漏洞并且已经赚钱，甚至会通过提出借钱，来观察受害者的反应评判他们是否有可骗的可能性。

如果受害者愿意借钱或是表现出对博彩、投资兴趣，则为A类客户，说明已经养肥可“杀”，如果是还在犹豫推脱的B类客户，或是表现出对网贷投资的反感的C类客户，前者会继续聊天博取信任饲养，后者则直接被放弃。

而有关如何切入到引导受害者投资，更是有6种以上方式可供选择，每种方式都有详细步骤如何勾起受害者兴趣。

除了常规的甜言蜜语获取信任外，网友兔子告诉我，在他做反诈骗志愿者的过程中，还发现一个规律是骗子会通过选择时间段及急切催促让人们减少思考时间，凭冲动做反应。

“骗子用谎话催促指挥操作，还会把时间段特意选择许多人刚睡醒，快睡觉，或急于去吃饭，或去办事上班的时候。让受骗者没时间冷静思考，不给留出找家人亲友商量和网上查问的空隙就信了。上当后才发现有漏洞的骗局。”

在聊天引导受害者心理递进过程接受博彩也有相应指导，只要客户开始下注并尝到甜头，后续的诈骗就开始简单了。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让客户相信自己是真的爱着他们，在爱情面前，人们总是愿意卸下盔甲，相信那个“万一”。

与此同时诈骗过程中，负责租用服务器的技术组，会配合话务组的需求，搭建不同的博彩网站、投资平台一对一给受害者使用，还可以根据话务组要求修改后台赔率让“猪”上钩。洗钱组则从地下渠道收身份证，办理假银行卡，用来接收受害者充值的款项，再通过假账户转至国外，抹去追踪痕迹。

直到受害者被榨干，键盘手拉黑消失，账户冻结，用来诈骗的网站直接以几块钱的价格贱卖“砸盘”。

可怕的一点是，随着博彩网站“杀猪盘”骗局逐渐被众人熟识，许多还在流窜中的诈骗团伙迅速根据时下热门投资项目改进了诈骗方式。比如《今日说法》里的游戏网站，比特币等数字货币交易网站。

为了保证诈骗顺利进行，更容易引诱受害者，避免被网警侦查踪迹，许多团伙还会组织团伙学习刑法，比如《网络犯罪研究》，以及心理学社会学等。

与此同时，最初主要从婚恋交友网站及APP挑选受害者的诈骗团伙，也逐渐向生活化软件及论坛转移，比如大众点评、知乎、keep、甚至网易云等。因为打击网络犯罪的宣传力度逐渐递增，面对交友网站人们不自觉提高警惕，而在常用的功能性软件使用场景中他们更为放松，于是诈骗团伙便根据这一特性，通过两人相同爱好，比如口味、听歌观影运动习惯等作为切入点熟络。

层层叠叠的套路，真的防不胜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