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想到,酝酿生命的过程十分地“反生命”。我从前喜欢做的一切生机勃勃的事:吃饭,散步,爬山,读书,写作,听曲,旅行,失眠,都因为怀孕这件事,从我的日程上,划掉了。一想起其中的任何一样,都本能地恶心抗拒。早上因为多吃了几口萝卜干青豆咸菜,还吐了。更遑论芝士蛋糕,黄油饼干,羊肉火锅,这些冬天里我热爱的食物了。事实是,我已经连续两周只能靠面疙瘩汤和小花卷维持体征了。
而我所知道的怀孕的故事里,比我惨烈的大有人在。有个朋友,35岁骤然怀孕,一开始就住院保胎,持续呕吐,一直到生产前;我们出去吃饭,饭后就进洗手间,她面不改色地吐完,在我们惊疑的目光里镇定自若地出来。还有个同事,极瘦,双胞胎,有流产史,一开始也住院保胎,一年没上班,整月整月地躺床上,不能看电视用电脑(真不知道这种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只好学习打毛衣,生产时晕倒数次,最终剖腹生出一对男婴,算是皆大欢喜。第三个故事,是一个同事的老婆,有流产史,第二次怀孕,反应剧烈,直接胃酸中毒,住院治疗;生产时准备顺产,疼得死去活来十几个小时,最终还是剖腹,产下一女婴,终于完成这一历史使命。
图|陈曦
还有一个朋友,她的故事我要放在最后,是因为她所经历的痛苦高度,大概只有珠穆朗玛峰可比。我对她,深深怀有敬意。她怀孕的过程已经极其坎坷,数次流产,漫长的中药调理,最终再次怀孕,反应之剧烈,旷日之持久,已经不足以用“惨烈”来形容。值得庆幸,这一切对她,也总算过去了。
讲述别人的故事,不见得就让自己的孕生更舒服些。实际上,我发现,幸福的人生各有各的幸福,而不幸的孕生其实都是一样的。怀孕之后,手上自然就有了几本“怀孕日记”之类的书。那些故作幽默、试图把怀孕描述成一个欢天喜地充满乐趣的过程的企图,在我看来,不过都是裹着糖衣的炮弹罢了。真实的人生,是惨淡的,何必要文过饰非呢?
当然,我也是有几位孕生偶像的。靠着这几位偶像,我度过了数次“生或不生”的矛盾挣扎和犹豫不决。比如龙应台,比如苏珊·桑塔格,比如艾丽西亚·弗洛里克(AliciaFlorrick)。龙应台这样的女人,在35岁高龄和38岁高龄时,分别生儿两名。在一个极度怀疑生命意义的深夜,我重读完整本《孩子,你慢慢来》后,掩卷深思:我也是“需要极大的内在空间的个人,像一匹野狼,不能没有它空旷的野地和清冷的月光”,那么,谁能告诉我,在“做‘母亲’和做‘个人’之间怎么平衡”?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昏睡了10个小时后醒来的我,决定了一件事:没有食欲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我决定的第二件事是,我的人生理想诞生了!那就是,在这一切都过去之后,我要不惜一切地吃遍全球,起码做个像沈宏非那样的坦荡荡的吃货。
尽管有那么多的副作用,怀孕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益处。比如从前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会导致兴奋地失眠;而现在,还来不及兴奋就会昏睡过去,昏睡时间长达10小时以上。再比如,虽然两个多月没有运动,我的体重还是维持在原地没有增加;再比如⋯⋯算了,我得承认,怀孕带给我的好处,远远没有它带给我老公的好处多。看着他每天吃着我爸妈做的丰富营养的孕妇餐,吃得红光满面精神亢奋,晚上21点就跟着我睡孕妇觉,而且竟然还要睡一个比我还漫长的午觉,我只能心酸而欣慰地想,这件事,总算有人受益啊。
图|摄图网
关于怀孕的益处,有一件事,必须得说。那就是越来越清晰的自我认识。比如,从前我自认为热爱小孩,看见婴儿就走不动路,现在我看到那些蠕动的小东西,目光里更多是惊恐——真是叶公好龙的最佳注解。再比如,从前我自认为自己多么勇敢彪悍,现在我知道我是多么大的一个怂货了。每天晚上比较难受的时候,我都会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不生了不生了不生了⋯⋯直到昏睡过去。
我还学会了各种比喻。我最得意的一个比喻,就是把怀孕比作280天的硬座火车,还带三个月的肠胃炎——坐过硬座火车以及得过肠胃炎的同学们都能意会其中的苦楚吧。280天!
现在距离传说中三个月的孕反结束还有十来天了。我把这十来天,当成这个阶段的人生目标,一分一秒地盼望着,盼望着⋯⋯为此,还咨询了现实中接近临盆的松果妈。松果妈也是我的孕生偶像,她怀孕5个月、7个月的时候,那种容光焕发步态轻盈的表现都把我震住了。我发短信问她,你几个月的时候孕反停止重拾欢乐?结果她回道,恶心到8个月,直到现在都不算舒服⋯⋯我顿时忧郁了。
最近读的一本先秦哲学书里,作者说了一句话,我深表赞同,他说:“我们人类的时间感的深度、长远程度都是其他生物无法比拟的。”我认为,孕生的时间感的深度也许不够,但是那种长远程度,有谁可比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