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实验室大门走出来，迫不及待地深吸了一口走廊上的空气。
呃，理论上来说，医院大楼里的空气都很脏——含有各种病原微生物，毕竟这是一个用生理盐水拭子随便在医生办公桌上轻轻抹一下都能培养出溶血链球菌的地方。
可是还是要比我身后那扇大门里头的给人感觉好，毕竟没有多少人能忍受每天上班的几个小时都呼吸着充满刺鼻的醋酸、香柏油、酒精……等等试剂味道的空气。这也是我博士毕业还是宁愿去当累死累活的妇产科临床医生的原因之一。
身为小秘，不对，产前诊断秘书怎么是小秘呢，是大秘，我容易吗？大中午的还得楼上楼下跑替实验室送报告给主任审核。想到这不禁忧伤地叹了口气，谁让我们科室人手紧张呢，连物流阿姨的活都要兼职干。只能安慰自己，这是为人民服务，顺便饭后消食，有益健康。
就在我结束了自我感伤准备转身上楼，一个油腻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
「小姑娘～」
听到这个词，我脸皮温度瞬间上升（毕竟是小学生的妈妈了），抬起头看向前方，一个猥琐的中年男正撮着牙花朝我打招呼。
咦？微生物室的头头，俞老大，正在用他自以为潇洒的方式出场。产前诊断实验室和检验科在一层楼，我们和微生物室成了对门邻居，两家经常碰面是必然的。
俞老大其实是个好人，只是他的主要业余活动有时候不太能让人接受——特别喜欢跟我们——实验室的两位技术员妹子以及我开玩笑。
科室搞副业开了个养鸡场？
「俞老师，你刚吃完饭？」我戴上名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迎上去。
俞老大看着我走到他跟前，放下手里的牙签，故作神秘地凑近问道：「你最近开养鸡场了？」
什么？！咋一听到这话我顿时懵了。什么意思？
要知道在本地方言里，熟人和关系户会被称为「鸡仔」。在医院上班，谁都有介绍朋友看病的经历，某些人「鸡仔」特别多，往往会被笑称是开「养鸡场」的。
最近没有什么朋友找我帮忙啊……努力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番，我确定最近一个月内肯定没有「鸡仔」，俞老大天天待在检验科，怎么会知道临床的事情呢？
俞老大看我满脑门子问号的囧样，示意我跟他进办公室。走到他自己常用的电脑前，打开系统里的一份报告。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是一份细菌培养的结果。科室一栏写的「产科门诊」，吓得我心里一紧，赶快往下找细菌的名字……
鹑鸡肠球菌？！
看到这个名字，我顿时脑补鸡迎面冲过来的画面……
产科门诊送的细菌培养，标本肯定是阴道分泌物了。哪个倒霉蛋感染了这么奇葩的细菌，听都没听过啊。
我突然反应过来，吃午饭的时候就听到几个规培医生在嘀咕，早上收了一个宫颈环扎术后的孕妇，因为门诊送检的阴道分泌物培养出致病菌，需要入院抗感染治疗。我还记得几个妹子嘻嘻哈哈了好一会，说那细菌的名字很古怪。
鸡肠道的定植菌怎么跑人身上了？
知道刚才理解错了俞老大的意思，我心下一松，笑起来。
「俞老师，这个人我记得，主任收进来的，管床医生说培养结果很奇怪。你看这细菌，我们听都没听说过，你给介绍介绍？」
「这是鸡的肠道里面的定植菌，跑到人身上了。」俞老大看着我，又是招牌式的猥琐笑容。「怎么来的？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开养鸡场了，你们科室搞副业？带了点回来。」
「俞老师，这玩笑……」
「逗你的，还当真了。」又是猥琐一笑。
我想起来了，难怪早上病人就差脸上写着「我是窦娥」了。
负责新收的规培医生可着劲盘问她有没禽鸟接触史，她大喊冤枉，说自己好容易做试管怀上，跟揣着宝贝似的。不敢乱摸乱碰，生怕有半点闪失。鸡毛都没见过一根……不对，取标本前一天她家母上大人买了只活鸡回家，说是要杀了给她补身子的。鸡毛确实见到了，可鸡不是她杀的呀，妥妥地有「不在犯罪现场」证明。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俞老大，只好「皮笑肉不笑」onceagain。
细菌碰上孕妇都成路痴了
「说起来，你们科那些细菌培养的结果越来越奇怪了。」俞老大开启新话题。
「怎么说？」
「你瞧瞧，开养鸡场的有，去欧洲游的也有，还带手信呢。」俞老大把光标停在去年的一份报告上，也是阴道分泌物培养，细菌名字很洋气——「都柏林假丝酵母菌」。
「……她只是阴道炎，没出国旅游……」我哭笑不得地反驳。
「那这个呢？」俞老大又把光标移到另一行字，虽然还在调侃，但语气听起来终于有专业人员的感觉了。「敢情细菌碰上孕妇都成路痴了？」
我一眼看到光标所在的地方，顿时有种捂脸的冲动。「乳房链球菌」——也是宫颈环扎术后的病人阴道分泌物培养出来的，她入院的时候我们还讨论了好一会——明明是牛乳房炎的致病菌，怎么就跑到女性的阴道去了？
当时我差点要给俞老大打电话，问问报告有没写错，不会是「无乳链球菌（就是大名鼎鼎的「B族链球菌」）」吧？而且，按俞老大的逻辑，难不成这病人还是挤奶女工吗？不然怎么感染了牛身上的细菌？
现在都升级成多耐菌了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笑够了，俞老大又开始摇头晃脑地装逼，猥琐中年男化身戏精糟老头，瞬间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在检验科卧底的电影学院毕业生。
「以前你们的病人多单纯，培养出来的就是些『大肠埃希菌』、『肺炎克雷伯菌』，都是大路货。」俞老大一边感慨一边继续用鼠标下拉滚动条，「现在长的啥，你瞧瞧，」一边拉一边念给我听。
「屎肠球菌、阴沟肠杆菌…以前那些大路货都升级加强成多耐菌了。」说话间，他的光标又划过几个标着「β-内酰胺酶（+）」字样的结果。
「哦，对了，最近还有一个艰难梭菌感染的。」俞老大放开鼠标，转头望向我。「你确定你们科没有变成ICU二区或者消化内科三区？」
我：「……」
实在是聊不下去了！我攥紧手里的报告，盘算着找什么理由跟俞老大告别，好结束这场尬聊。
俞老大一把按住我。他努力把笑意压回去，清了清嗓子：「算了，不逗你了。不过真的很好奇，你们科的病人怎么那么多感染，孕妇不是都很年轻吗？生个孩子哪来这么多毛病？」
看到俞老大正经起来，我也打消了马上告辞的念头重新坐好。
消了毒也可能会发生感染
「俞老师，你知道我们医院做试管怀孕的病人多，这些人用的药可多了，为了安胎，什么都上啊。」我掰着手指头给俞老大数。「激素啦，免疫抑制剂啦……万一出血了，有宫缩了，住院肯定要用上抗生素。这样一来，能不免疫力低下、菌群失衡就怪了。」
俞老大点点头，同意我的说法。「确实是，阴沟肠杆菌、艰难梭菌感染都和菌群失调有关。可是……」
他又抓起鼠标，把光标挪到「标本」那一栏。「你们送的基本上都是阴道分泌物，」标本栏里只有零星几个「静脉血」和「胎盘」。「难道个个孕妇都阴道炎吗？」
「呃，俞老师，我们送阴道分泌物培养的病人，大部分都是做了宫颈环扎的。」我解答他的疑问。「以前大家都认为做环扎手术的时候阴道消毒了，而且术后病人也基本上没有同房，不太可能发生感染。可是自从黄美美的病例之后，我们的看法发生了根本性改变。」
黄美美也是一个历尽千辛万苦才通过试管技术受孕的不孕症患者，她有过晚期自然流产，这次中孕期的时候因为宫颈管进行性缩短，在我们科做了宫颈环扎。
术后她选择了家附近的一家私营医院产检。
孕30周的某天下午，她在家突然寒战，随之出现下腹阵痛。到产检医院看急诊，接诊医生进行阴道检查以后发现宫颈管展平，看来是早产临产了，更棘手的是B超检查提示胎儿是臀先露。
因为那家医院不具备抢救早产儿的条件，建议回到我们医院就诊。入院的时候宫口已经开了，我们赶紧启动绿色通道给她做了全麻剖宫产。
手术中一打开子宫就看到墨绿色的羊水，浓郁的粪臭味直到手术结束，病人离室都没有消散。
黄美美的血培养结果是大肠埃希菌生长，胎盘上也培养出相同的细菌。早产的孩子出生8天就因为败血症夭折了，原因是宫内感染。
俞老大听了我的介绍，在表格里搜出了黄美美的结果，看着报告内容皱起了眉头。
我望着俞老大陷入沉思的样子继续说：「一旦环扎，阴道里就有一个上佳的细菌定植『基地』——环扎线。一方面，环扎线是异物，很容易引起继发感染，另一方面，环扎线会刺激局部炎症反应，引起针眼渗血和阴道里分泌物增多，这些都是细菌培养基啊。」
「所以，我们科经过讨论，制订了新的流程」。
「宫颈环扎术后第1天，我们常规进行阴道检查和消毒。病人出院以后，每1-2周要返回门诊采集阴道分泌物进行细菌培养，然后进行阴道消毒。一旦你们的报告提示致病菌生长，马上给病人打电话，通知她们回来住院抗感染。这种检查和操作要一直持续到她们分娩为止。」
黄美美的不幸结局让办公室里的气氛有点凝重，我努力让聊天轻松起来。「使用这个流程以后，我们进行宫颈环扎的病人基本上都能坚持到32周以上甚至足月分娩，没再出现过严重的宫内感染了。」
「嗯……不错不错，学习了。」俞老大点点头，一副故作正经的样子。
我想起他刚才的玩笑，正寻思着要不要报「一箭之仇」，耳边又传来猥琐装逼的声音。
「每个女人的阴道就是一个江湖啊。」
在空调风中凌乱的我，目送俞老大扔下这句话飘出办公室。
